那是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暑假,我刚从学校领回成绩单,属于初中生的暑期生活便正式拉开了序幕。对生长在山区农村的孩子来说,这本该是件让人开心的事,可一想到躲不开的双抢,心里便悄悄蒙上层不情愿 —这顶着火辣辣太阳抢收抢种的滋味,北方的朋友怕是难有体会,倒像是刻在南方农村孩子记忆里的独特印记。
记得七月初的一天,恰逢初伏,烈日毒得像团烧红的火,毫无遮拦地舔舐着大地,连空气都被烤得发烫。田野里的稻子却长得正旺,沉甸甸的穗子缀满枝头,在热风里轻轻起伏,漾成一片金黄的浪。那浪头推着、涌着,分明是满眼丰收的喜景,却也像在无声地催促:快些,再快些,该开镰了。
离稻子开镰还有两三天,父母便开始在家里盘算着动员 —— 晚饭时把一家人叫到桌前,话里带着些郑重:这几天得起早,趁凉快多赶些活。你看今年一季稻,穗子沉得压弯了腰,准是个丰收年,得抓紧抢收,晒干了赶紧送粮站,你们下半年的学费,可全在这金灿灿的稻子里呢。
他们一边扒着饭,一边细细叮嘱:收完这季,紧跟着就得抢种二季稻,误了农时可不行,得让新苗赶在好时节里扎根。算来算去,这抢收抢种的活儿,紧赶慢赶也得两三个星期才能利索;家里田多的,怕是要耗上近一个月,才能把这两季的指望都稳稳当当接过来。
双抢时节,家里的每个人都得动起来,依着年岁大小、力气强弱各有分工:有的扛工具,有的收稻子,有的守在家做饭,有的牵着牛去田埂,还有的专管运粮、晒谷…… 桩桩件件都得有人搭把手,谁也闲不住。
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没散透,整个村子就从酣睡里醒了。家家户户的门 “吱呀” 开了,男女老少都攒着一股子劲,正式拉开了双抢的架势。我们几个孩子还在梦里打转,就被大人拍着肩膀叫醒了。眼皮紧闭得像粘了胶,心里老大不情愿,可一想到谷仓里的收成、下学期书包里的课本,便咬着牙爬起来,手在眼睛上胡乱抹两把,摸出前一晚备好的旧衣裳麻利穿上。
屋里屋外顿时热闹起来,都在清点家伙什。我那时候个子不高,,力气也小,便被派了轻省活计:挑着空箩筐,筐里面放置着装满凉水的保暧水壶和小巧的镰刀,跟在队伍后头。大人们则弓着腰,两人一组抬着打谷机,木杠子压在肩头,一步步往田里挪 —— 那铁家伙沉甸甸的,压得他们脚步都有些沉,却没谁哼一声
走到田野间,好多农户更早的就起来劳作了,一大片稻子已经割好成堆的摆成两排,朦朦的,不太清晰,中间空出位置是打谷机持续行进的通道,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持续不断的镰刀划过稻秆嚓嚓声音在耳边响起,相互之间打打招呼。
来到自家的稻田后,抬头望去,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远方、稻穗密密实实地挤在一起,饱满得压弯了稻秆,连空气里都飘着清甜的谷香。为便于收割,先看看整丘稻穗朝向后,各选一片位置,朝顺着的方向开镰了,镰刀贴着地面,离根部大约三四厘米高划过,稻子便齐刷刷地倾倒、几株合成一块用枯稻叶简单缕绑成小把,左右交叉摆放,稻穗朝外,稻杆朝内摆成小垛,以便打谷机通过时便于取,防止在收割时来回走动踩踏稻穗掉落产生浪费,尽量做到颗粒归仓。
天已初亮时,太阳初露山头,向远方望去,沉甸甸的稻穗象一张金黄色的网,从脚下延伸到远处山脚下,微风吹过稻穗,沙沙的声响,一派丰收的景象。近看田间里,挂满了蜘蛛网,蛛网盘在稻秆之间,蛛丝上挂着细碎的露珠,阳光一照,晶莹剔透像小碎钻,风吹时轻轻摇晃,却半点不散。
稻子割下十来垛,大人们便张罗着打谷了。先把打谷机支棱起来,再揪一根软和的稻秆,粘上机油往驱动齿轮、踏板的连接处细细滴匀,能让当时算时比较现化的家伙转得更灵便些,脚踏起来省些力气,也少耗些筋骨。
打谷时,这机器能单人蹬,也能双人踩,只是两人同踏时,脚步得像并蒂的禾苗般齐整,起落间不能差了分毫。启动时先用手拨转几圈,等踏板晃到高处,顺势一脚蹬下去,便能借着惯性让节奏连贯起来,再不停歇。
孩子们早早就候在旁,专管抱着码垛的稻束往大人跟前送(乡音里叫 “拿禾”)。小手握紧了沉甸甸的稻把,传递给大人后往打谷机里送,伴着脚下有力的蹬踏,饱满的谷粒便簌簌往下落,像一场金色的雨,砸在桶底溅起细碎的响。这把刚打完,那把已递到跟前,流水线似的不停歇。脱了粒的稻秆呢,便一束束绑扎起来,竖在田埂边晾着,等晒透了,便是灶膛里最旺的柴火。
打空几垛稻,就得把打谷机往前挪挪。大人们在前头拉,孩子们在后面推,有时谁淘气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扒着机器沿儿蹭一段路,像搭了趟慢悠悠的田埂车,惹得大人回头嗔一句,笑声倒比谷粒落得还脆。
脚踏板在脚下 “啪啪” 地转,机器 “吱呀哐啷” 地唱,脱粒轴卷着秸秆发出 “簌簌” 的落粒声,几种声响缠在一起,像支没谱的民谣,在田野里晃晃悠悠地飘,飘得很远,也飘得很沉。
两人踏着踏板时,若脚步节奏稍不一致,那木板便会猛地一顿,像卡壳的齿轮般滞涩起来。这时谁也不用多言,只需默契地调整脚步,让起落重新合拍。滚筒在一旁吱呀作响,间或夹杂着哐啷的碰撞声,那声音拖拖沓沓的,像极了众人肩头卸不下的疲惫。
直起酸痛的腰杆歇口气时,抬眼望见的是铺向天边的稻田 —沉甸甸的稻穗在风里此起彼伏,涌成一片金色的浪,浪尖上闪烁着阳光,也藏着泥土悄悄埋下的馈赠、农民淌进地里的汗珠子。这浪里裹着的,既有这一季稻子即将归仓的踏实,也有对下一季新苗破土的热望,沉甸甸的,压弯了穗子,却撑满了人心。
远处田野,各家各户都在抢收稻子,一片丰收的景象,打谷机发出的声音与人直立弯腰挥舞镰刀割稻子的动作形成一幅动人的画卷、像一首民谣,在田野里轻轻摇晃。
烈日炙烤着田野,潮乎乎的热浪裹着汗水黏在身上,蚊虫在耳边嗡嗡地盘旋叮咬,放眼望去,田垄间全是弓着腰挥汗如雨的身影。打谷机旁最是热闹,有人抱着沉甸甸的稻束往进料口送,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金黄的谷粒上,像给这丰收的果实,郑重盖上了一枚辛劳的印章。
等打谷桶里的谷子积到大半,便用簸箕一捧捧分装到箩筐里。把带来的空箩筐全装满了,大家才各自收拾农具 —— 暂时用不上的就留在地里,大人们则挑起满载的谷筐往晒谷坪去。到了地方,便将谷子倒进铺好的竹垫,一担谷正好摊满一块垫子,寻常人家要摊七八块,多的能到十几块。将谷子翻开摊薄后,众人便先回家吃早饭。
这摊开的谷子可得精心照看,太阳越烈,每隔一个钟头就得用谷耙来回翻搅,好让每一粒都晒得透。这份活计多是留在家的老人孩子接手,守着晒谷坪,听着谷粒在阳光下渐渐变干的脆响。
里头,大家匆匆洗去一身汗污,赶紧扒几口早饭。大人们总在一旁催促:“趁上午凉快,抓紧干!下午天热,晚点出工不迟。” 话音里带着疲惫,却更藏着对时节的赶早。
临近正午,日头毒得像团火,把整片稻田烤得发烫,脚踩上去都觉着手心冒汗。田埂上的人都戴着草帽,弓着腰在稻浪里穿梭,镰刀起落间,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啪嗒啪嗒砸进脚下的泥土里,后背的衣衫早被汗浸透,贴在身上沉甸甸的。
有人累了,摘下草帽往脸上扇两下,盼着能漏进丝凉气;也有人直起身,望着远处长舒一口气,嘴里念叨着 “要是来阵风就好了”,偏巧有时风就真的顺着田埂溜过来,掀动几下稻叶,带起片刻的清爽,惹得众人都跟着舒眉。
树底下总聚着三三两两歇脚的人,有人叼着烟卷抽两口,烟雾混着汗味飘散开;有人捧着水壶猛灌,喉咙滚动的声响都透着渴;还有人跑到水塘或渠道边,掬起凉水往脸上扑,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脖颈,激得人打个激灵。
正忙得昏沉,忽然远处传来 “冰棒 —— 冰棒 ——” 的吆喝声,带着点沙哑却格外清亮,“五分一根,一角三根嘞!” 田埂上顿时活泛起来,大伙儿直起腰往声音处涌,手忙脚乱地掏口袋,想抢根冰棒塞进嘴里。没带钱的也不急,笑着喊 “先记着啊,回头给你”,都是乡里乡亲,谁也不含糊。
那短暂的热闹过后,冰棒的凉甜还在舌尖打转,草帽又重新戴回头上,镰刀再次挥起,稻田里的沙沙声,又伴着蝉鸣续了起来。
午后的时光,总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吃过午饭,有人寻了阴凉处,伴着蝉鸣打起了盹,沉沉地补个午觉;也有人耐不住性子,顶着毒辣的日头往鱼塘去 —— 挽着裤脚踩进水里,摸几把螺丝,拾几个河蚌,运气好时还能逮上两条蹦跳的鱼,想着给晚饭添点鲜灵;家里头早早就备下了解暑的物件,冰镇的绿豆汤甜丝丝透着清润,切开的西瓜红瓤沙甜,还有镇在井里的冰水湃着,一口下去,暑气便消了大半。
前几日大伙儿干活时劲头足,进度也快,可到了后来,众人渐渐显露出疲态,手脚也慢了下来。最让人揪心的是,往往正当大家埋头忙活,或是正端着碗吃饭的当口,一阵急雨毫无征兆地泼下来。这时候,谁也顾不上手头的活计或是碗里的饭菜,纷纷撂下东西就往田边、晒场跑,争分夺秒地抢收那些晾晒着的稻谷和田间的干稻秆,那场面,真像打仗一般紧张又仓促。
收割还差两三天收尾时,大人们已开始盘算着给清空稻秆的田地放水了。让田垄浸足一整天,吸饱了水,便得抽一个劳力专管犁田耙田 —— 牛在前面拉着犁,人在后面扶着犁柄,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板结的泥土翻松,再用耙子耙得平平整整。若是赶上活儿太紧,或是田地连片开阔,单凭人力来不及,便会请手扶拖拉机来帮忙。那铁家伙 “突突突” 地驶过田埂,铁轮碾过之处,泥土瞬间被翻卷成浪,看得我们这些孩子眼热,在当年,这已是叫人羡慕的农业机械化了。
若遇上有些稻子还带着青黄,得等两三天才能割,农活便成了穿插着的忙乱:今天割稻,明天就得抽出身来拔秧苗,两头交替着赶进度,往往是这边收了一半,那边秧田也整理出一半。早已整好的水田正敞着怀,就等秧苗下种,那些秧苗是依着节气早早育在秧田里的,嫩生生的绿芽攒着劲长,就盼着移栽的这一天呢。
插秧是桩磨人的累活。先从秧田里把育好的秧苗连根拔起,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扛到待插的水田里,再按风向和栽插的朝向散开摆好。人一弯下腰,便再难直起 —— 得一株株、一行行往后挪着步栽,膝盖陷在水里,腰杆像被无形的绳拽着,酸得直打颤。
田里的水早被毒日头晒得发烫,脚踩进去像浸在温水里,水面反射的光直晃眼睛,热意顺着脸颊往骨头里钻。时不时有小飞虫嗡嗡扑过来,在眼前绕来绕去,手心里还攥着带泥的秧苗,只能胡乱挥两下赶开,结果反倒把泥点蹭得满脸都是,鼻尖、下巴沾着星星点点的褐黄,活像只刚从泥里打了滚的小动物。
偶尔也会遇上稻子成熟的节奏与插秧的农时正好错开,能有个一天半天的空当歇脚休整。说是休息,其实谁也没真正闲下来 ,这正是今年新稻头回上市的日子。
大人们早早就盘算着,趁这空当把晒干的稻谷装袋,码上板车。编织袋鼓鼓囊囊的,十来包堆在车上,压得车辕微微下沉,算下来足有七百来斤。若是稻谷多,一趟装不完,就得推着板车在谷仓和粮站之间来回跑,车轮碾过乡间土路,发出吱呀的声响,一趟又一趟,把金灿灿的收成一点点兑成实在的指望。
记得有一天,该是往粮站送新谷的时候。哥哥在前头拉,我和母亲在后面推,板车上码着十来包晒干的稻谷,麻袋鼓鼓囊囊地坠着,压得车轴吱呀直响。到了街口那段斜坡,路又陡又不平整,坑洼里还嵌着碎石,连拖拉机过这儿都得减档轰油门才能爬上去。我们早早就铆足了劲,隔着几十米就开始加速,想借着冲劲闯过去。
眼看快到坡顶,哥哥脚下 “啪” 地一响,人字拖的带子断了。他怕板车往后溜、谷包侧翻,想也没想就甩掉另一只鞋,光着脚往地上一跺,掌心死死攥住车把,青筋都绷了起来。我和母亲在后面把肩膀顶在车板上,使出浑身力气往前推,脊梁骨都快压弯了。
恰在这时,几个路过的人见了,二话不说就上来搭手。我正使劲呢,眼角余光瞥见其中一个身影,猛地抬头 —— 竟是我们班那个像花儿一样的女同学。她就住在街口,是吃商品粮的,此刻也伸手在车后推着,鬓角的碎发被汗濡湿了几缕。我脸 “腾” 地一下就红了,手心里的汗混着泥土,攥车把的力气都松了几分,只顾着埋头往前挪,不敢再抬头看。
那会儿,街道上的姑娘们总穿着轻薄的丝袜,手里攥着冰棍,或是捧着玻璃瓶的汽水,吸管 “滋滋” 地响 —— 那是我们这些泥里滚的孩子,远远望着就觉得稀罕的日子。
这般起早贪黑地连轴转了约两周多,抢收抢种的活儿总算顺顺当当画上了句号。田埂上的稻垛清了,水田里的新秧立了,所有人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连呼吸都透着股轻快。
大人们难得歇了歇脚,特意往街上跑了趟,买几斤肉及其它食物。傍晚时分,厨房里飘出久违的肉香,小朋友们围着桌台打转,大人们坐在聊天,话里明显少了往日的催促劲,增加了几分踏实感 , 这桌简单的饭菜,是给满身泥汗的自己庆功,也是给土地里长出的希望。
如今的乡村早已换了模样。连片的高标准农田平展展铺向远方,现代农业机械在田垄间穿梭 —收割机吞下金黄的稻穗,插秧机在水田里划出整齐的绿线,寥寥数人便能打理千亩良田,规模化种植成了寻常事。
双抢的名号虽还在,却再难见当年成群结队俯身田间的景象。机器的轰鸣取代了镰刀的沙沙声,科技的进步让农忙时节少了些人海战术的辛劳,多了份精准高效的从容。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挥汗如雨的人工劳作到智能化的机械耕种,这变迁里藏着科技的力量,更藏着一个国家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富强。新的农耕故事正在续写,每一页都写着对土地的敬畏,更写着属于这个时代的伟大与生机。
本文作者:香港每电讯 香江新闻记者:梁义坦